
沒有「代表作」的人生,我決定買單 - 獨立藝術顧問Viki Kuo
我是個怪人。
而且,一直以來,我對自己「是個怪人」感到很慚愧,因為我就是不像別人。
在藝術領域工作多年,我卻始終無法像別人那樣「專一」——比如,好好當個「策展人」全世界藝術家深耕透透,或當個藝術顧問,緊盯拍賣行情和市場動態,不然就是做學術,專注講課和研究... 而我卻不斷更換自己的位置:從畫廊到機構、從亞洲到歐洲、從體制內的安穩到自由職業的模糊地帶。沒有固定職稱,沒有晉升階梯,甚至連「職涯敘事」都顯得支離破碎。
「你現在住哪裡?」「你的主業是什麼?」這些問題總讓我語塞。不是因為我沒有答案,而是答案太複雜:「我目前在巴黎,但下個月去台灣講課;我是藝術顧問,同時籌備展覽、寫評論、規劃藝術旅行;我對話的對象,可能是資深藏家,也可能是從未踏進美術館的普通人⋯⋯」
「不像別人」——這曾是我最羞於承認的事。當同儕用頭銜定義自己時,我卻像是一場災難現場,找不到一個完好的形狀。
移動是一種存在狀態
我最大的問題在於,我熱衷的事物多種多樣也從不刻意限制自己的發展。今天我銷售,明天我寫作,下週我導覽,明年我策展,還在研究所講課。我也不是太在意自己的時間被臨時插進來的其他事項給打亂,沒關係,那就重新安排就好了!所以,我所做的一切貌似全都只是「沾點邊」,我似乎無法順利的「累積」事物。
這樣的狀態,就像一段話還沒說完,就轉了個彎,話題繞來繞去。聽的人常常困惑,像是等了一整段,卻抓不到重點。這種模糊與不確定,有時讓人惱火。

直到最近,我才真正接納:「邊走邊說」不是缺陷,而是我的生存方式。也許,我們該重新定義的不是自己的方式,而是「累積」這個概念。
「累積」這個概念,在資本主義主導的現代社會中,被高度強調,幾乎與「財富」劃上等號;在農業社會時期,它則代表一種保障——累積的是糧食、資源與生存的安全;而在傳統父權體系中,累積意味著資源的集中,圍繞著單一中心所展開的權力分配與控制。
但有沒有一種「累積」,不在於資源的佔有和集中,而是在於分享和闊探?它不是線性的、疊加的、剛性的、條列的,卻是螺旋式的、波動的、循環往復的,如同一張織布機上拉出的線——彎彎曲曲、邊編邊想,有時快有時慢,但從不斷線。
於是我想到了藝術家 Jacqueline de Jong。她的作品從早期接近 CoBrA 派的狂放與表現主義,到美國階段吸收了普普藝術的能量與流行文化語彙,再到晚期回到歐洲,開始用繪畫回應戰爭、難民與地緣政治——她的創作軌跡就是這樣流動的、不定形的樣態。我當時直覺性的強烈感知她的作品的力量,但在理智層面上卻讓我感到很困惑——為什麼她沒有一種明確的風格?甚至生氣,為什麼她不像 Alex Katz 那樣就畫差不多就好?那樣不是很好懂嗎!
然而當我現在將她的方式去對照自己的移動與探索,我突然明白:她的每一次風格轉變,不是背離,而是一種回應,回應當時當刻,穿流過她的身體的最真實的憤怒、暴烈、觀察、探索、思考或驚奇,她的創作是對她自身生命以及周遭世界最誠實的終極映照。而是我們,太習慣用「代表作」來認定一個藝術家、太希望一個人有一個固定可辨識的形象、太希望我們指著這個人的時候,馬上能叫出她的名字或頭銜,是我們,當聽見一句話的開頭,我們馬上要知道這句話到底想要表達什麼。
但人生不是那樣的,我們會改變、會轉彎、會去到不熟悉的地方,然後再慢慢找到讓自己安頓的節奏。就如同一段話,我們一邊說一邊想,然後彎彎曲曲,也許又會繞回原來的話題但也許不會,而 Jacqueline de Jong 的創作與生命就在於那些變動之中,就像我一樣。
非線性的痛,也是一種選擇
因此我現在試圖這樣看自己。我的變動並非由於我有什麼毛病,而這就是我的方式。我所有的思考與創作,都需要移動——像是在對話裡靈光一閃冒出線索,像是每一天的情緒起伏為我的表達注入能量。我習慣了在不同文化之間居住,讓語言變成日常的學習與錯誤,在做與說中反覆塑造和定義自己。
我沒有固定的職業,而是在「說話者」「感受者」「翻譯者」「行動者」這些角色中飄移。至於飄移,那不是漂泊,而是一種「多點式的根」,我在每一段交流、每一場展覽、每一次講座中都重新落地。我選擇了這種累積方式,雖然承擔了它風險 – 也就是在主流社會和價值中難以找到令人心安的對照或典範。但我卻擁有了跨文化跨學科的觀點、整合性歸納與創新思考的訓練、以及最重要的是,說故事的能力。
我可以同時津津有味地鑽入最小眾的作品,或退遠觀察社會脈絡甚至宇宙的時間。我可以引導一位藝術小白走進美術館,也可以陪一位藏家認識尚未進入拍賣場的新星。
不是所有遊蕩者都是迷失的人
這讓我想到很久以前的一次登山,在其他登山客的外套上,我看到這樣一句話:
Not all who wander are lost.——不是所有遊蕩者都是迷失的人。
是呀!我心疼自己還有其他那些在摸索方向、在尋找定位的人:我們的路徑悠悠蕩蕩,乍看成不了一條直線,但是那不是錯,那只是另外一種(在當前的世界中尚未被全然認識的)方式,像藤蔓一樣,攀著不同的支點向上生長。
不是所有人都會理解這樣的方式和形狀,但你自己知道——你正在走的,是一條什麼樣的路。 這條路,有點即興、有些神秘,但總是令人興致勃勃。你常常孤身一人,邊走邊說,邊說邊活,但腳下從未停步。 你說的話被風帶走,有些落成種子,有些化為回音——但沒關係,行走,本身就是語言。
有時你在山頂,有時在谷底,有時卡在半途。
但你總能停下來,坐在路邊吹聲口哨,
對自己說: 「多好的一條路啊,我從沒來過這裡。」
Not all who wander are lost.

Viki Kuo
長期關注歐洲藝術現場,透過寫作、導覽與課程,將最新的展覽脈動與藝術家故事帶給華語觀眾。打造專屬平台,透過持續的寫作,以及線上與線下課程,向所有熱愛藝術的心靈介紹與分享藝術。迄今已經組織並開設超過 60+ 場線上與現場(巴黎/台灣)的講座與課程,並於巴黎 EAC 法國藝術文化管理學院(2024 年)、IESA 巴黎高等文化藝術管理學院(2024–2026)、OneArt Taipei 藝術博覽會(2024-2025)、陸府生活美學基金會及同學社等機構擔任藝術講師。



